20
大丫的婆家姓李,在凤凰镇也算有钱人家。房屋结构跟她家差不多,典型的四合院,不过比她家还大。堂屋两边各有一个厢房,分别住着大伯娘、二伯娘。出堂屋后门是一个大院子,四周居然还有盖着青瓦的檐廊,飘檐[1]下画了各式吉祥的花鸟兽形状作装饰,不仅遮阳挡雨,看得人也爽心悦目。院子两边的房间住着她未来婆婆和其他家人,还有账房、下人住的房间和几间客户。隔着院子,与堂屋正对的有一排稍稍简陋些的房屋,分别是库房、灶屋、柴房、磨房、马厩及茅舍。
不过,这个家庭有点复杂。至少,依大丫的看法是这样。或者说,以她目前的认知能力,感觉到复杂。
王莲的感觉是对的,这是个阴盛阳衰的大家庭。他们同一个曾祖父,不过曾祖父没什么家业,只有三个儿子。后来大儿子去汉口谋生,进了一家皮货行当伙计,学得独门手艺,便回来开了“李记皮货行”。大哥并未独享财富,而是把两个弟弟拢在一起,提出永不分家的家训,还定出了手艺“传嫡不传庶、传男不传女、传长不传幼,一代只传一个人”的原则。第二代便传给了老二的儿子。因为按照子辈排序,他是长子。到了第三代,又传回给老大的儿子,即大丫进门时拜见的老夫人的男人。目前是第四代,当然第五代已经出生了。也是怪得很,每房只出一根独苗,其他都是女伢。
虽然是第四代,且三房男人均已过世,一大家子仍在一口锅里抡勺子。大房、二房各有一个儿子,分别叫李志伟、李志华。三房除了夫人,还纳过三个妾,却依然膝下无子。后来抢了个男人还在也有孩子的女人做妾,希望生个娃。不料这女人太烈,竟于当晚就一根绳子吊死在新房里。三房实在没辙了,就把正房娘家堂兄的孩子过继过来,就是大丫未来的夫君李志宏。最先见面的那个年纪跟她死去的老妈差不多的老夫人,其实是大伯娘,李志伟的娘。她目前是家里的掌舵人,拥有绝对权威。李志伟的婆娘姓郭,生了一个儿子叫李宇明,比大丫还大两岁,另外还有两个女伢。李志华的婆娘姓向,生的儿子叫李宇亮,跟大丫同岁,宇亮有一个妹妹。那天见的,除了大伯娘李周氏,还有二伯娘李朱氏、未来婆婆李陈氏,以及公公纳的三个妾李柳氏、李秦氏、李邱氏,和大嫂李郭氏、二嫂李向氏。管家姓刘,目前她只知道都叫他刘管家。跟他们家一样,还有三个下人。
这么复杂的人际关系,像大丫这个年龄的孩子,在短时间内要搞清楚,的确是有些难。特别是不适应把如老妈年纪的人叫父辈,把李志伟、李志华夫妇叫哥姐,几次都差点叫错了辈分。好在,她还算机灵,老妈也没少教她规矩,加上刚到一个新的环境,人的那份警惕性时刻保有,话刚一出口便意识到错了就能及时改正。虽然有惊无险,但在她内心,也造成了一定压力,所以时时警醒。
适者生存,是人生法则。与陌生人群磨合的过程,就是相互适应的过程。
李周氏比较豁达,明白事理,不像有些婆婆,哪天没整媳妇便心里不爽,好像遗忘了要事般后悔难受。这也是她在男人都死光了,还能把三妯娌甚至老三的三个妾都能拢在一处的原因。也正是这样慈善的性格,她刚见面就讲,大丫迟早会是李家媳妇,只要不太出格,断没有为难她的道理。
观察了几日,李周氏见她言谈举止还算得体,不风风火火疯疯癫癫的,就像听话的猫,说话的语气和走路的姿势,都透出一种受过良好家教的底子。见到长辈了,羞涩地轻唤一声,然后低眉顺眼侍立一旁,等长辈离去或者明示后才退下。眼里也见得到事,就是说还有说眼力劲,比如地上脏了,主动拿起扫帚打扫得干干净净;长辈的尿罐下人没刷干净还有异味,她也拿刷子仔细地重刷一遍。这些虽是小事,但李周氏却从中看出了她的细心与修养,加上第一面的印象,心里还是喜欢她的。
家里的事有下人打理,并不太需要大丫去做。但是,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混到圆房吧。人是需要调教的。不是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?哦,对了!刀不磨要生锈,水不流要发臭。虽然是棵好苗,但是懒散惯了,再调教就晚了,好苗子也废了。李周氏思前想后,顿时有了主意,便让下人姜嫂唤大丫到堂屋。
大丫蹑手蹑脚进来,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太太示意她在矮凳上坐下说话。望一眼老太太那慈祥却不怒自威的神情,不知唤她何事的大丫心怀忐忑,哪敢落座?十指反勾放在右腰处,微微弯腰道个万福,轻唤一声“大伯娘早安”之后,犹如一只受惊的小兔,低垂着头,手指绞弄着衣角,小脚不知道如何摆放似的在地面磨蹭。如果是自家孩子这副模样,肯定会心疼得痉挛。姜嫂也是养人的人,最小的孩子跟她一般大小,便提醒她,老夫人叫你坐,你就坐嘛!大丫又疑惑地望了一眼大伯娘,见大伯娘慈眉善目地轻轻颔首,这才把半边屁股坐在矮凳上。在这个过程中,老太太一直盯着她看,虽然心里也怜悯,暗说在娘家还不晓得遭了多大的罪哟!但硬是忍住了,没吱声。
坐在矮凳上的大丫仍然不敢抬头,两手搁在膝上一动不动。老太太这才开口,问她来了这长时间,习惯不习惯?大丫一个劲点头,不说话。又说如果有什么需要,或者想回娘家,就跟她婆婆或者姜嫂讲,直接找老太太也可以。将来要长期相处的,太拘谨,就不好了。
老太太已经叫她不要拘谨了,她却无法做到不拘谨,依旧只使劲点头,不说话。不过,老太太的话,大丫其实挺感动的。实话说,她是很担心小丫跟天宝的。尤其是天宝,在那个环境,肯定过得很差,但具体差到什么程度,她只能凭想象。有一次苕货幺叔来镇上,在门口意外碰到了,问他,却支支吾吾。但从他吞吞吐吐的表达,以及眼眶潮湿的表情,可以想象出天宝肯定过得很凄苦。所以,她在梦中也不知哭过多少回了。然而,她对妹妹和弟弟的思念,跟任何人都不敢讲,只得深深地埋在心里。虽然老太太说是一家人了,但她哪里敢奢望呢?大伯黄有龙也说是一家人哩!
见她这个样子,老太太心生恻隐,吩咐一旁的刘管家,说眼见天就凉了,回头带她去店里选几块皮子,做身过冬的衣裳吧。刘管家答应回头就带她去店里。大丫心里又一阵暖流流过,仿佛老妈返阳了。老太太转头吩咐大丫,志宏是你未来的夫君,照顾他的事,以后就交给你了。叮嘱她上心些。说他是你未来的依靠,如果他的身体不调理好,你的依靠就倒了,未来就没了。
老太太这话也不是唬她的,大丫明白。李志宏也不知得的啥病,时常发烧咳嗽,有时咳得腰都直不起来。每天喝药也不见好转。大丫见过他几次咳嗽,每次见他咳嗽的那个难受样子,自己心里也跟着难受。在她心里,早就想为李志宏做点什么。然而,她又不好意思,每次见到李志宏,就脸红到耳根。也就常常惹得两个侄子宇明、宇亮取笑,说三爷你看啦,小三爷[2]脸都(又)红了!臊得她连忙低头跑掉。所以,听老太太如此嘱咐,她一点也不敢懈怠,连忙把头点得像鸡啄米。
还有一件事,大丫也不甚明白。李志宏跟她,相差整整十岁,她应该喊叔叔才对哩!怎么就会跟她结上娃娃亲的。照理说,李志宏这个年纪,应该早就成家当爹了。不明白也不好去问,只得把个结结在心里。
老太太吩咐完了,起身离开,说你跟刘管家去店里看看吧。大丫乖巧地回道,伯娘说什么就是什么,我就不去看了吧!我也不懂。我跟姜嫂煎药去!说罢,迈动一双小脚,去了灶屋。照大丫理解,老太太所谓的照顾好李志宏,就是一天三餐把药煎好,服侍他喝下。
这个回答,老太太甚是满意,转头吩咐刘管家:“家才!那就有劳你告诉三老太太,请她辛苦一趟了。”
快到灶屋门口的大丫这才知道,刘管家叫刘家才。只听刘管家应了一声,径直进院子,在走廊里敲响了李陈氏的房门。
李家有凤凰镇上最大的皮货行,还有一家杂货铺,以及乡下的几百亩土地。皮货行由大哥李志华打理,二哥志伟管杂货铺,乡下的地佃了出去,到时候了去收租子。李志宏不管生意上的事,除了在家吃饭喝药,就是去茶馆喝茶听书,偶尔也去鸦片馆过过瘾。
皮货行是李家最主要的经济来源。靠了凤凰河,皮货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送来,成品他们就摆在店里卖,半成品或者纯原料就加工,再摆到店里,或者送到船上运往其他地方。但是,如果只是做这些,他们也做不到今天的规模和名气。他们还有一个特别的本事,就是收购本地的兽皮,猪皮、牛皮、狗皮、兔皮、羊皮、蛇皮、獾子皮、水癞皮、黄鼠狼皮等等,凡是动物的皮都收——甚至收了动物自己剥皮,再进行加工。这些别的皮货行不敢收,主要是不知道如何加工,或者加工的质量不如李家好,尤其是去不了那个气味,同时做出的成品硬得像鞋壳[3]。这是李家先人在汉口当学徒时学的独家本事,包括了刮脂去肉、脱毛、浸灰、脱灰、软化、浸酸、鞣制处理,以及后期的染色、加脂、伸展、干燥、回湿、拉软、涂饰、熨平等整套流程。也有不服气的依葫芦画瓢,然而总归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,学不到精髓。整个凤凰镇,目前就李志伟知道这门手艺的关键在哪里,也常常对那些想偷核心技术的人嗤之以鼻。另外,什么鸡毛、鸭毛、鹅毛以及大雁等飞禽的毛,不管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,他们也收。加工之后卖给裁缝们缝成毛袄毛裤,专供财主或者其他有钱人家过冬时保暖。当然,他们自己也有皮匠,能做各种各样的皮具,比如皮箱、皮鞋、木屐,放到自家店里去卖。
自家就是干这行的,而且是全镇最好的,所以家里人头上身上脚上当然也不缺皮货毛货,甚至下人们也都有几件。李周氏想,也不能太亏待了大丫这个丫头,怎么讲都是李家的人了。童养媳也是媳哩!别传出去让人好说不好听。便决定给大丫也备一身皮货行头。
也难怪李周氏能把这个缺少男人的大家庭拢得住,她也如大丫老妈黄周氏一样吃斋念佛,并一碗水端平。
大丫跟着姜嫂学煎药,时而坐在矮凳上盯着灶里的火苗,把握着火候添柴,时而起身揭开罐盖看看里面的情况,喜滋滋地品味着这份意外惊喜,顺便从姜嫂那絮絮叨叨中了解了上述情况。她暗自庆幸,这辈子跟了两个好长辈,一个是老妈,一个是大伯娘。老妈的言传身教,当时她小,没体会到有多少用处,只是内化成了一种习惯,经过到李家这几个月的体验,显然已经受益。大伯娘同老妈一样的仁慈宽厚,一样的与人为善,一样的受人尊敬。她也在心里暗暗发誓,这辈子都要像她们那样宽厚待人,始终把良心放在正中,无愧于上天给予的这份恩赐。
想着想着,她突然又皱起了眉头。她最近经常这样,思维跳跃的厉害,老是担心妹妹跟弟弟。此刻也是跳跃到这个上面了,心里突然就想,也不知道小丫跟天宝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哩!她是大姐,照顾妹妹弟弟,那是她的责任。但此刻,却不在他们身边,甚至连他们的情况都不清楚。这份痛楚和揪心,旁人无法体会。
上天就是如此残忍,活生生把如此年纪的三姐弟分离,折磨得一个才十一二岁的女孩死去活来,却一点解决办法都想不出来。
“应该煎好了,少奶奶。我把药汤滤到碗里,你给三爷送去。”正在她心猿意马时,姜嫂突然说。
听到姜嫂喊她少奶奶,大丫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。也不知姜嫂怎么想的,还是个童养媳,却开口闭口“少奶奶”。老太太笑着纠正了好几次,说还没圆房哩!她却总也不改口。大丫的脸被姜嫂臊得红彤彤的,哪里还敢答腔?只得连忙起身,盯着她怎么滤药。然后拿托盘接过来,小心翼翼地端了去李志宏的房间。
李志宏的房里她还没进去过,也极少单独跟他碰面。一想到他是自己未来的夫君,脸就更红了,好像血全部冲到了脸上。刚到门口,李宇明、李宇亮正好从学堂回来,碰了个正着,连忙把一双眼睛瞪得老大,大呼小叫地取笑:“哇!小三爷这是亲自给三爷煎药了哦!”“哦,哦,哦!”
原本就因羞涩而心怀忐忑,被哥俩这么一惊吓,大丫正要敲门的右手停住了,端着托盘的左手一哆嗦,药汤顿时便洒了出来,差点连托盘都掉到地上。
“大惊小怪的,叫什么叫!”好在李周氏也恰好路过,转头喝了两个孙子一句。两个小家伙不曾想老太太也跟在身后,吓了一个激灵,赶紧逃掉,算是救了大丫一回。
大丫感激地瞄了一眼李周氏,怯怯地叫了一声大伯娘!李周氏瞟一眼托盘,见还剩半碗,便说:“进去吧!没什么好害臊的,今后天天要见面的哩!”
“嗯!”大丫应了一声,就敲开门。躺在床上小憩的李志宏吃了一惊,抬起头来问了句怎么是你?然后连忙坐起。大丫已经羞涩得两腿打战了,哪里还迈得开脚步!款款移到床边,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,头埋得更低,声音细如蚊子般说道:“把药喝了吧!”
李志宏也未曾仔细瞧过未来媳妇,见她这样一副模样,心里面涌出一丝疼爱,端起托盘上的碗,先试了一口温度,接着就喝了个底朝天。
从李志宏房间出来,大丫的心头仍如小鹿乱撞般,久久无法平静。直至有人喊,说夏裁缝来了,要给她量尺码,才依旧满脸通红地去到堂屋。
21
志气与自信,并非一些夸夸其谈的空洞说教者所宣扬的那样,可以不设限制地在任何逆境里养成。他们在宣扬那些东西的时候,是因为所处的环境和所遭受的打过,还没恶劣到无法忍受的程度。正所谓男人不落泪,未到伤心处。天宝老在想,如果他们的环境和遭遇同他现在一样,肯定也是乖乖孙子一枚,甚至比他还怂。
这天,大人们正在割晚谷。万里无云的天空,太阳毒辣辣地烤着,秋老虎肆无忌惮地虐着。人们顾不得揩一把脸上的汗水,反正全身都汗湿了,揩也是白揩,挥镰的挥镰,捆谷的捆谷,挑着担子的任冲担在肩上忽闪,一片忙碌景象。
放午学了。天宝如书童般,照例背着三个书包,挖着脑壳往家里走。本来年纪就小,且没多少自信的孩子,天天受着两个大他几岁孩子的欺负与折磨,更加地沉默寡言,更加没有自尊与自信,头从来没抬起过。
突然,一只手臂搭在他肩上的同时,耳边传来天良那不可抗拒的命令:“走!小河里打鼓泅[4]去。”
天宝顿时就怔住了。立秋后,大人们不允许孩子们再去打鼓泅。甚至恐吓说,这个时候水鬼就出来了,想找个替身了好上岸投胎。腊狗叔王莲婶也是这样警告他的。胆小的,当然便唬住了,生怕被水鬼按在水里淹死。胆大的,照常该下水还下水。天宝属于胆小的,所以再不敢下水。
其实,处于水乡的黄家大湾,到处都是水沟水渠,孩子们恨不得一年四季泡在水里。只是冬天太冷,这里的人们也没有冬泳的习惯,才放弃。所以也都有一副好水性。也正因为所有人都好水,每年也总有几个淹死在水里的。淹死人的那几天,大人小孩便都不敢下水,特别是淹死过人的那个地方,更是忌惮得不行,谈水色变,走路都绕道。然而过不了几天——顶多十天半月,便又忘记了过去的事,纷纷下水了。
天宝愣怔了一会儿,犹豫了一下,虽然对两兄弟满脸惧怕,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:“腊狗幺叔跟王婶说了,有水鬼。不去。”
天赐一把抓住他的头发,把他的脸扬起来,俯视着他那双惊恐的眼睛,恶狠狠地说:“长胆子了啊!竟然敢抗拒。”
天宝眼里的泪水就溢出来了。天赐视而不见,抓住头发往前一推,霸气地说:“去也得去,不去也得去。由不得你。”松开天宝头发的同时,又对身边的几个伙伴发出邀请:“走!小河里打鼓泅去!”
名义上是邀请,但于这些小伙伴,其实也是命令。这些孩子,谁也不敢惹天赐天良不高兴。不说他们不敢,就是他们的爹娘,也不敢。天赐天良家庭,那是超强大的存在。于是,不管情愿不情愿,也不敢想回头回家了,爹是否会挨一顿揍那耙纱[5]了,只要在天赐天良视野的,都跟着去了不远处的那条小河。
几个月没怎么下雨,又不时往农田车水灌溉,所以小河的水大概只能没腰,且有些浑浊。天赐天良不管这些,吆喝伙伴们下水,同时自己开始脱衣服。天宝站在岸边,脸色惨白,腿肚子打冷战,犹豫着要不要下水。如若不下,肯定要招致殴打。如若下了,回去了腊狗王莲肯定要训斥。现在他们俨然是他的监护人,而他也把他们当作了惟一亲人。
已经脱得光溜溜的天良一见他这副熊样,上来就扯掉了背上的书包,扬手甩了一巴掌在他脑壳上,打得一个趔趄,随后揪着耳朵往水里拖。就这样,衣服都没容天宝脱下,就被硬生生地拖到了河里。见这个场境,还在犹豫的其他孩子哪敢有半点怠慢?纷纷脱了衣服跳下小河。
虽然天气炎热,河水却冰凉。孩子们一个个都打着冷战,呼出一口凉气。其实,这才是立秋后不宜下水游泳的真正原因。水凉了,肌肉和血管都会收缩,进而抽筋,极易出现溺水的危险。这个道理,乡下人不懂,只晓得这时候下水有危险,于是便编出水鬼的故事,自己不下水,也恐吓得孩子们不敢下水。
适应了一会儿,有的孩子便开始狗爬猫扑,把河水搅得哗哗响,也更加浑浊。
湿漉漉的衣服绑在身上,天宝哪里还能游得动?加上冻得牙齿直打架,所以很快就哭丧着脸,准备上岸。正玩得兴起的天赐一见,气不打一处来,一把揪住天宝头发,拖到深水处就往水里按:“你他妈个熊伢,居然不给老子面子。看你给不给老子面子!说,给不给面子?”
问一次,抓住头发提起来,再按下去,吓得所有孩子停止嘻闹,大惊失色地瞅向这边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而天良则赶紧游过来,站在旁边助威,一副不淹死他不罢休的神情。
也不清楚按了几次,呛了多少口水,总之是天宝再不挣扎,兄弟俩才松手。天宝不知道是真死了,还是实在没力气挣扎了,一下子沉了下去。反应快的孩子赶紧上岸,抓起衣服就大叫:“有人落水啦!有人落水啦!”
挑着稻谷的人们正走在小河边的堤岸上,连忙丢下冲担跑过来。河里还有几个小孩,其中两个大些的,一个叫木儿,一个叫春生,迅速捞起天宝,往岸边拖。大人们卟通卟通跳进河里,接过两个精疲力竭孩子手里的天宝,赶紧弄到岸上来。
天宝脸色惨白,一动不动地软瘫在岸边已经枯萎的地皮草上。湖区生活的人,见惯了溺水的事,所以急救的知识,或多或少都懂一点。一个大人见状,连忙单膝跪下,把天宝的肚皮放在另一条支起的腿上,让天宝脸朝下,轻轻托起上身,慢慢放下,再托起,再放下。如此反复了几次,天宝终于“哇”地一声吐出一口浊水,接着又“哇哇哇”地连吐几口,恨不得把肠子都吐出来。众人这才呼出一口长气,把他轻轻地放到草皮上坐着。
就在这时,得到消息的腊狗气喘吁吁地跑了来,一把抱起天宝,问还没离去的几个小孩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怎么你们都脱了衣服下水,天宝却是穿着衣服的?见闯了这么大的祸,孩子们也不敢隐瞒,吞吞吐吐地道出了原委。腊狗气得脸色铁青,拿眼睛睃巡,两个小兔崽子也知道闯了大祸,早就脚底下抹油,逃之夭夭了。其他大人听了也直咋舌,说年纪轻轻就敢这样,这长大了还得了啊!
黄家大湾的穷人,没受过黄周氏恩惠的极少,而下地劳动的都是穷人,听完孩子们的描述,都义愤填膺,把拳头捏得咕咕响,甚至几个年轻糙子[6],作势要找黄有龙算账。霸占了人家家产,把人家闺女逼得当童养媳,也就罢了。而照目前这架势,是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呐!如果没有大人的默许甚至授意,两个小兔崽子能有这大的胆子?鬼都不信!
腊狗的眼球都要突出眼睑了。他没说什么,背起天宝就回了家里。两个小兔崽子惊魂未定地站在院子里,黄鲁氏和两个姨娘也在,正聊着什么。
什么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?此刻便是!腊狗把天宝放在板凳上,三个女人围上来,假惺惺地问这是怎么了,身上全打湿了?两个小兔崽子瞅一眼腊狗那要杀人的血红眼神,转身准备进房屋。腊狗没理三个女人,追上去,“啪啪”几声响,抽得两个小兔崽子半边脸就成了猪肝样。
三个女人愣怔片刻,反应过来后就扑向腊狗,一边撕扯一边哭骂,仿佛要把腊狗撕碎一般。在她们心里,真是反了天了,一个长工,竟敢当作东家的面,殴打少东家!
院子里的吵闹,惊动了正在账户算账的黄有龙和王福旺,以及正在灶屋忙碌的王莲等人,于是都涌进了院子。黄有龙扯开女人们,黑着脸问腊狗,凭啥打少东家?王莲知道男人是一直忍着的,还跟她讲就是受再大的委屈,也得帮东家把这根独苗保住的,所以相信他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,也没有责怪,而是扯起天宝,默默地进屋去换衣服。
没承想,从来低声下气逆来顺受的腊狗,瞪着血红的眼珠,咬牙切齿,一字一顿地说:“我不管你是族长还是保长。总之如果东家的这根独苗没了,只要我还有一口气,我保证你全家都得完蛋!”
黄有龙顿时打了一个寒战,眼里也有了寒意。但既然腊狗敢这么直白,那必定是忍无可忍。自己儿子的品行,当爹的还能不清楚?所以,他没敢当面跟腊狗计较,转身去逼问已经进屋了的两个小兔崽子。哪知两个小兔崽子也不经事,顿时狗咬狗起来,都说是对方的主意对方所为。听着屋里传来老子的咆哮和儿子的嚎叫,黄鲁氏大吃一惊,连忙进屋,随即,在咆哮和嚎叫中间,又夹杂起了娘们的哭闹。两个姨娘对视一眼,然后会心地一笑,转身进了各自房里。
揍了两个儿子一顿,黄有龙出来,身后的女人扯着他衣服,要死要活的,一副不死不休的神情。对于这个女人,黄有龙突然不悚了,扯开自己的衣服,进了账房。
虽然揍了两个儿子一顿,但在他内心,却是把腊狗恨得要死。尽管儿子做得过了,但腊狗竟敢当面威胁,这是他不能容忍的。随便一个长工都敢威胁他,他这个族长保长在黄家大湾,还有什么威望可言!所以,他打儿子,其实也是打给腊狗和家里的一帮下人看的。
但是,怎么处理腊狗,他暂时还没想好。不过没关系,时间在他这边,他可以慢慢想办法。而且,他有的是办法。软刀子,慢慢磨。这么一想,便对跟进来的王福旺说:“吩咐王莲,给那孩子熬个鸡汤补补。”
王莲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,替骨瘦如柴的天宝换了干净衣服,搂在怀里泪水扑簌扑簌往下掉。刚从惊悚中醒过来的天宝,惨兮兮地说,不想上学堂了。王莲没说话,把头乱点。也是的,这么小的一个孩子,成天跟蛇蝎一样的人在一起,那提心吊胆的日子,如何过呀!再者说了,那两个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因为这事,挨了他爹一顿打,还不变本加利,时刻找机会报复?晚上倒没所谓,在大人眼皮子底下,他们也不敢太出格,睡又是跟自己在一处,基本可以放心。但白天去学堂,先生哪能时时拿眼睛盯着?还不是他们想欺负就欺负?哪有孩子不想去学堂的?肯定是不得已了。何况今天这事,太惊险!好在没酿成事实。不然,她以后死了,怎么跟地下的老太太交待?想想都觉得后脖子发凉!
不去学堂,也不能待在家里。待在家里,虽说脱离了天赐天良两个丧心病狂的家伙,但家里也不是安静地方,还有如狼似虎的黄鲁氏跟两个姨娘,以及不知天高地厚的两个小王八蛋哩!现在,王莲只要想到黄有龙的四个儿子,就在心里咒骂他们不得好死,巴不得他们快点从眼前消失,当然就没好词形容他们了。
晚饭过后,心里拔凉拔凉的王莲跟腊狗和苕货商量,到底该怎么办?腊狗的想法,学堂还是要去的。不然,少东家一辈子就毁了,今后也别想夺回家产了。苕货打着手势,意思是假如人都没了,讲其他的还有屁用?先保命要紧。腊狗一想也是,也没辙了。如果不上学,便只有让他不离开他们的视线。否则,天晓得啥时候会出啥事情。不离开视线,便只能跟着腊狗,或者苕货。跟腊狗却不现实,成天风里雨里,一会儿干这一会儿干哪的,这么小的孩子,哪里吃得了那个苦?还不是没被那家人欺负死,就被他们的好心折腾死了?苕货说跟我吧。我天天驾车,不行就让他在车上坐着。另外两个人一想,也只有这个办法了。
腊狗当面打了黄有龙的两个儿子,苕货提醒他防备报复。因为黄有龙从来就是睚眦必报的小人,何况阴狠歹毒,手段不是一般的凶残。王莲也忧郁地望着男人,但她相信,这个老实巴交从未跟人动手的人,一定是愤怒至极了。腊狗惨然苦笑,说穷人的命不值钱,他要报复就报复吧,我开始就没考虑后果。之所以当他大人的面打,就是要让他们明白,少东家如果再出什么意外,他们都脱不了干系。只有这样,他们才有所忌惮,才不会为所欲为。
两个人都没想到,这个老实巴交的人,也被逼得学会用脑子了,但仍然叮嘱他不可大意。
回头睡觉的时候跟天宝一讲,脸色依然苍白的孩子,一改萎靡不振,高兴得从床上跳了起来,说那我就可以常常去镇上看姐姐了。王莲听了心头一酸,把天宝紧紧地搂在怀里,眼泪又扑簌扑簌地掉下来。
[1]飘檐:房屋屋面超出墙的部分。
[2]小三爷:江汉平原一些地方,把叔叔叫爷,前面再加上他在上辈里的排序。如李志宏排行老三,就叫“三爷”。叔叔的妻子随叔叔的叫法,在前面加上个“小”字,正如这里宇明、宇亮叫大丫“小三爷”。这种叫法,其实是在叫叔叔“爷”的时候,省略了个“大”字。下同。
[3]鞋壳:妇女们把破布片用糨糊糊到门板上,晒干便硬梆梆了,作为纳布鞋的原料。当地人便叫它鞋壳。
[4]打鼓泅:游泳。
[5]那耙纱:方言。意思是“那回事”。纺出的棉纱,一般都缠绕在一个长方形的木或竹制耙子(叫纱耙)上,然后取下捆好(叫“一耙纱”)后浆洗晒干,就可以织布了。
[6]糙子:十六七岁的半大男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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