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娜踩着高跟鞋，拎着保温桶，出现在松柏街20号单元时，眼前一片狼藉：头发滴着水的朱糖，地上一串湿脚印，中餐外卖盒子和啤酒易拉罐从垃圾桶里溢出来，台面上还蹭着红油......“安娜！！”湿淋淋的朱糖扑上来，抱住她哇哇大哭、哭得面容都变形了，如同三岁的小朋友在幼儿园受了欺负回家见到亲妈一样。——难怪按了那么久的门铃才有人应答，是在洗澡啊，这就好，这就好。安娜轻轻呼了一口气。“朱糖，你先把拖鞋穿上。”安娜把眼圈、鼻头红红的朱小糖推进洗手间、安顿她坐好，插上风筒，“来，把头发吹干。”朱糖依言一通猛吹。“不能用这一档、伤头发！给我吧——”安娜夺下风筒，调整好风力温度，徐徐的替这个三岁的小朋友吹头发。“前几天找不到你，你们公司说你病假了，我就心里一沉。”“对不起安娜姐，让你担心了......我、我手机摔坏了......”“没事了。下次，住院了立刻告诉我，我时间灵活，能去看看你。能休多长的假？”“就这一周，后天就得去上班了。”“什么？！”——律所里小产和正常生产一样，至少有4个月带薪产假的。前人事部主任安娜皱起眉头，“你无论如何也是在工作岗位上出事的呀，希尔基金怎么能这么苛待员工呢？！”“我其实，不算是在岗位上吧，我开完会遇见了......”朱糖一五一十的讲完，当然略去了最后争执里自己讲那部分的内容。安娜看看周遭，难怪玄关已经没有麦克的鞋子、洗手间里也没有剃须刀了。“在医院躺着的那两天，我想了好多。一开始呢，就很气。觉得怎么自家人，都不站在我这一边。可是后来越想越觉得，大概真的是我的问题。安娜姐，你说，我是不是一个很糟糕的人啊？像麦克形容的那样、‘自私’‘短视’‘虚荣’？”“你不是！你是肯替同组的新生去实名揭发上级性骚扰的人；你从来都尽职尽责、为客户着想；我看着你这些年的吃穿用度，一直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、量入为出的，哪里就自私虚荣了？他吵架气头上的话，不能当真。更别往心里去。”“可是麦克说，我活到这么大，谁也没有真的爱过。我想了想，说的是对的。我初恋那个学长，是因为觉得他是博士、很厉害，令人崇拜；我刚进捷登实习时，还、crush过柯林主席，因为觉得他英俊、有范儿、有那么酷炫的办公室；然后我喜欢乔治，你别笑话我——当时真的是心心念念着那个人的，因为他那么成功：有漂亮的别墅、连王子都认识，好像做什么都胜券在握！人又有点忽冷忽热的，让我琢磨不透——所以，能被乔治求婚，我觉得就好像自己‘赢’了一局一样。可是，要说有多爱他，大概也只是想有点成就感吧。订婚宴那晚，想到这下真要跟乔治过一辈子的那一刻，我竟然是很害怕的！最后，麦香鱼——”说到这三个字，朱糖眼圈又霎时红了。“——麦克，是我在实习报到日的电梯里就认识的小伙伴啊......感觉他一直都在我身边，永远不会走的。有点像哥儿们，又有点像亲人。他提出要结婚，我也知道是在帮我，可是我以为，就是像战友一样、搭伙过个日子不也挺好的么？我跟麦克在市政厅宣誓时候，是很踏实安心的感觉，跟乔治求婚那一刻不一样的。他现在倒嫌弃我不够爱他了；可是我一直是这样的呀！变了态度的明明是他、误会我的也是他，真想不到他能就这么抛弃我！”安娜玩味的看着朱糖，“我本来还想劝劝你俩都冷静一下，再给彼此一个机会的。现在，我倒觉得，其实离了也不无道理。”“为什么？？”“你俩对这段关系的理想不一样。即便今天弥合了，内里还是有裂痕的，遇到颠簸，依然要分开。他要的是爱情，他大概以为你能慢慢的、爱上他；而你确实还没有真的爱过任何一个人呢。”朱糖没想到安娜这么“帮理不帮亲”，皱了眉毛，“可，我都愿意跟他结婚——这难道不算是爱么？！”“你不是一件礼品。并不是‘把自己赠送给他’就算爱的。两个人想要长期的亲密关系，得要真的彼此欣赏、彼此信任。你呀，还是有点把他当个弟弟似的，想要‘改造’他。也许你确实很信任麦克，但是你有多欣赏他呢？你真的了解他、懂他、能包容他的一切优缺点么？反过来也一样。他可能对你充满爱慕，但是他真的信任你么？他能疑心这么重，甚至在需要同仇敌忾的时候转头离开，我觉得行动本身就说明了他在你面前是没有安全感的，甚至是很不自信的，有一道藏的很深的裂痕。不然，任何误会本身，都不至于叫两个彻底互相信赖、相爱的人分手的。”“唉，”朱糖贴到安娜耳朵上，“姐，我跟你讲一个秘密哈...”安娜眼睛瞪得老大，“Noway！Virgin？！难怪了。他对你的感情里，说不定包括了太多他自己酝酿多年的、理想化了的憧憬。可怜的处男啊......不，可怜的你俩，都没谈恋爱呢，就忽地自己推进家庭生活模式里，还要准备为人父母！这跨度太大了，难怪患得患失无法适应啊。”“都怪我妈！还不是她老叨叨我们俩、逼我们生孩子，说什么不然就要得癌症、就是不孝！唉。我都不想理她了......还有更糟糕的事！安娜姐，我被查出来是畸形基因携带者；这一次是侥幸的，胎儿没有唐氏综合症，可是也......医生说我以后大概率都会流产或者胎儿畸形......我这样的人，根本就没法当妈妈！所以，我结婚还有什么用呢？！要不是为了孩子，谁还结婚啊......”安娜既同情又无奈的看了朱糖一眼，拧开保温桶，“先别这么早下定论，如今医学先进，总有办法的。来喝点汤。”递过一把勺子给朱糖。一阵香气扑鼻——参鸡汤？！“你还会熬韩式鸡汤？！”安娜给问得一愣，“我为什么不能会熬鸡汤？”“你看起来就是那种在外面很厉害、然后在家什么事都不做的人啊！你老公对你那么好......”朱糖一想起别人家的模范老公，嘴角又要耷拉下来。“哈哈哈哈，我很喜欢做菜的。越对我好的人，不是越应该奖励他么？嘿，朱小糖，不要耷拉着脸！天还没有塌下来。你仍然身体健康，大脑强悍，业务蒸蒸日上，想买什么鞋穿就买什么鞋穿，人坐在家中还有鸡汤从天上掉下来喂给你；你再想想非洲部落里没有饭吃的孩子们——命运对你真的不薄了。”小火慢炖出来的参鸡汤确实不错，糯米软软的、红枣甜甜的，朱小糖吃人的嘴短；而安娜没有像罗阿芳一样数落她如何命苦、凄惨，也是让人心情和胃肠都温暖振奋。可是汤喝完了以后，悲伤又浮上来，“安娜，你说，我以后都不能有孩子的话可怎么办啊？还有，我都三十岁了，如果现在离婚，可能再也不会有人跟我结婚，也不会有人爱我了！呜呜呜～”朱糖把碗一推，往沙发上躺倒，又想哭。其实前几天都好好的，没流过一滴泪；今天见到安娜却像水库开了闸门似的。“不要怨天尤人亲爱的，这不性感。世界上没有孩子的人很多，比如我；然而我就很幸福。这世界上单身的人也很多，其中不少也很幸福。幸福感是自己给自己的。当然啦，我希望你最终能有一段好的亲密关系，不过，先好好的跟自己相触、认识自己，这或许比快速投入到新的关系里，更重要呢。”安娜难得的不凌厉，拿手指拢着朱糖披散的头发，“虽然被爱很甜蜜，可是有爱对方的能力，能给予、也是很幸福的事。你下不了决心离婚，先分居也可以嘛。各自冷静一下。来来来，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了，越说越down的，跟我出去玩！”“出去玩？去哪玩？？”朱糖没想到，她一个罗阿芳口中流了孩子的“罪人”，还配出去玩？！“你反正也不用禁酒了，走吧，带你去香槟酒吧，我今晚正好有girlsnightout。嗳，不过你得先打扮一下。”这！安娜的脑回路真是......朱糖感觉脚不沾地的被拉出了公寓，临走安娜还逼着她把垃圾袋子收拾好提了出去。好几天足不出户、也不曾梳妆了，看到电梯里镜子里自己上了淡妆的脸、耳垂上闪亮的钻饰、和安娜给她套上的翠绿连衣裙，有点叫人耳目一新、神清气爽。中城五大道上一个安静的香槟吧里，琴师正把一架三角钢琴弹得如流泉漱玉。“凯瑟琳！”“肖恩？？”安娜的姐妹团里，竟然还有这位并购组的肖恩?埃尔南德斯？律师界瑞奇?马丁给了朱糖一个大大的拥抱。很快，凯瑟琳就招架不住肖恩律师的拷问和冒着泡泡的香槟，她的痛苦遭遇于是又被了解了个底朝天。说也奇怪，跟安娜讲完一遍，已经心下舒服了一些，再跟肖恩唠叨完一遍，竟然感觉好了许多！“你知道为什么吗你老公离开你？”肖恩一挤眼睛，搂着他客户的薄薄的小肩膀低声说，“Cozyou’retooskinny!Yougottaputsomemeatonyourass,girl!”“去你的！”朱糖把这家伙一推，自己却也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！同席还有一位纽约女律师协会的骨干成员、吕贝卡，聊起来还是朱糖的法学院校友。吕贝卡一直拉着朱糖问愿不愿意参与律协的工作、抽空跟她一起回宾大做关于女性法律事业的报告。从前在捷登，这种不能算工时的闲事，朱糖都是能推就推的。可是，今晚可能喝晕了，刚想习惯性的推辞，话一出口竟然是，“好呀我愿意去！”一桌人喝了数轮香槟之后，开始手舞足蹈。肖恩站起来，腰一弯、邀请“Miss朱”共舞。肖恩不出意料是很好的舞伴，很会带人。随便一曲快华尔兹，跳的有板有眼。引得其他客人频频观望。包厢的帘幕也被挑开，里头的客人倚着墙壁观看，看着看着，鼓着掌走了过来。肖恩发觉自己的舞伴骤然停了脚步、手也抽开，望着自己背后说，“你！你这是在跟踪我？？”回头一瞧，一个西装革履袖扣领花一样不少的男子，和一个西装纽扣全都敞开的胖子。“为什么不能是你在跟踪我？明明是我和阮迪先来的。这，是新欢？”“看来她恢复的挺好的嘛，已经能出来跳舞了。我就跟你说嘛，不用担心这种女人。Golddiggers生命力都很强——”胖男人撇着嘴冷笑着说，“啊！！”话音未落，胖男人的头上，被淋上了整杯香槟！流淌的一头一脸，全都灌进了领子里，好不狼狈！一个比他还高的冷艳女郎，手执空空的香槟长杯直戳着他的脸，“你再说半个字，我会叫你把这整截玻璃全都给我咽下去。”连朱糖都被唬住了。安娜，还有跟人碴架的一面？！战斗民族的女儿啊！肖恩倒反应很快，立刻懂了此人是何方神圣。一把推开人模狗样的家伙，“以为自己是谁啊？就你、也值得人家‘掘金’？上富豪榜了么你？有比尔盖茨有钱么你？行、远的不比，你跟人家乔治索罗斯站一块、有人投你么？自己一亩三分地还没折腾明白的小业主、少来装蒜。再骚扰凯瑟琳，我们组律师团告你！”乔治嘴都气歪了——从来没有人，喊他“自己一亩三分地还没折腾明白的小业主”......酒吧经理带着两个保安急忙忙上来，把两拨人拉开、盯着结了账，往外请。架没打起来。然而朱糖两眼放光，拉着安娜雀跃！“太帅了、帅死了！好爱你啊怎么办！我要跟你结婚！！安娜，你不然娶我吧！我去你家、给你做妾！”被“瑞奇?马丁”一根手指俏生生的戳到脑门上，“你得了吧。你这个直的不能再直的直女。掰都掰不弯的。老老实实给我们当闺蜜哈。”一行人嘻嘻哈哈才出了门，转角里，一个醉醺醺的人影又冒出来。“嘿！你还想干嘛？！”大伙全都护在朱小糖身前。“对不起。真的。”声音很低、音量很小。夜慕掩映下，也看不清这家伙的表情。然而朱糖听见了。“太晚了。”“我能跟你谈谈吗？就两句话。”乔治试图越过朱小糖的“亲友团”。“要谈跟我们谈。我们现在就是她的律师，代表她。”肖恩堵上来。“没关系，肖恩。”朱糖心里很久没有像今晚这么暖过，也可能是酒精壮了胆，忽然之间，好像什么也不怕了。“你想说什么？”“Candy，Catherine，我只是想你知道，对于那一天的事，我是抱歉的。我并不知道，你怀有胎儿......是我没有控制好自己。还有，刚才，也是我和阮迪有点冲动，对不起。请告诉我，我现在能做些什么来弥补。”赔、我、孩、子——这句话刚到嘴边，朱糖又把它生吞了下去，“乔治，你真想补偿我吗？”“真心实意。”“那就，在不远的未来、我需要的那一天，把阿尔法基金的外部律师咨询业务，包给我所在的事务所。”乔治惊讶的望着“凯瑟琳”。再也想不到，这个貌似感性的小女子，醉得路都走不直了，却能瞬间换上一副营业的面孔。这要求，其实真的是，举手之劳。外部法务，哪一家干，对于他来说，没有差别。大律所，一样的价位；律师资质也都差不多。何况朱糖在大所律师里也算业务能力过硬、工作态度极好的。这简直是，给他一个最轻松的台阶下。可心里却有些微的失落。原来潜意识里，是盼着她能撒个娇讨个赏，比如要他赔一场旅行、一段疗养，哪怕是要他立刻筑金屋给她，都好的呀！那她就又是他的女人了......一想到这个，太阳穴疼。“Yougotit.”乔治思索了片刻，伸出手去。两人商务伙伴一般，君子协定、握手成交。没想到，这个娇小的人，握起手来，原是这么坚定有力的。刚硬的，不像个女孩子。朱糖走出去六七步了，男子忽然喊了一句：“嘿！你还打算回到他那里么？”他们都知道，这个他，是谁。朱糖头也不回的，高举手臂、冲后面摆了摆。既像是挥别，又像是答“No”，更像是在说：“关你屁事”。每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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