社会上有句名言:人丑就要多读书。本人貌丑,而且吝啬,买书的钱也舍不得花,于是只能淘书,然而也因此获得了许多意料之外的乐趣。
字典上说,淘的本意是用水冲洗,去除杂质。例如淘米、淘菜,这是优胜劣汰,而且可以沙里淘金,大浪甚至可以淘出千古风流人物。
个人淘书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目不识丁的童年。村办的造纸厂拉来几车废纸,有很多薄厚不一的书在里面,本来是要做纸浆,哪料到却触动了全村男女老少“爱惜纸字”的美好情怀,全村老少虽然大多不识字,却都去抢救文化产品:老太太们要去拿几本最厚的夹鞋样,媳妇姑娘们要去找最硬的剪鞋样和毛衣样,老头子们想去找几本垫起来当枕头。造纸厂里看门的大老李千喊万呼,无奈法不责众,况且这个说我是二蛋他姨那个说我是二蛋他叔,“二蛋”者,造纸厂厂长也。最后只是拦住了腿脚不灵便的张大爷,张大爷是他那一辈中全村唯一识字的人,平常最是温和谦让,那一天却最是气愤激昂,他挥舞着半本《薛丁山征西》边走边骂:这可是本好书呵,你们竟要拿去做纸浆,王八蛋!造孽!
现在看来,那天其实不是“淘”而更象是哄抢,我因为个子太小没挤进去本来一无所获,最后是带着我一起去的、当天收获最大的邻居王大妈见我太过沮丧,就从头巾包裹着的一堆中挑一本给我,说是太薄了夹不了几张鞋样。我上学以后才知道那是一本《反杜林论》,但当时依然兴奋异常,右手在屁股上啪的拍一巴掌,驾--快马加鞭,回去给家人炫耀:我有一本书啦!看来正如丑是天注定一样,淘书装13也可以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。
进入学生生涯以后,十年寒窗,每天都在读书,但却是在最狭义概念上的读书,一心只读教科书,究其原因,除了没钱买课外书之外,还有读“闲书”怕影响学习:考不上学,自己可能成为田野上的一个笑话。
真正的淘书是从大学时代开始的,图书馆里书不少,可是都太老旧,而且课业压力不算大,周末的时间总需要打发,可喜母校西北政法附近和师大路上书店鳞次栉比,那可真是一家挨着一家,虽然都不大,但那是真正的书店而不是“教辅书店”: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市场经济的大潮还没有完全吞没这所西北城市,其南郊的文化区域还残存着一些风花雪月,这些书店的存在就是例证之一。大部分学生除了英语四级的压力,也没有被省考国考之类的完全捆绑,这些书店就有了一定市场。周末上午我走出校门踩着磁带店接力播放的校园民谣,在高晓松老狼沈庆的声音里,一家书店挨着一家的走过去,随手翻翻如日中天各种文体写遍拥有专栏无数的汪国真,咂摸一下深沉忧郁脚踩大地神游八荒进行着文化苦旅的余秋雨,粗粗浏览铁凝王安忆莫言贾平凹的新作梗概以便充作谈资。我的口袋很干瘪,每家书店不敢停留太长时间,以免被老板厌恶的目光吐口水甚至直接谋杀。我最终的落脚点在师大路的旧书摊上,书大都旧而且脏,但是半个屁股坐在三轮车上斜叼着烟的老板慷慨:随便翻,只要你他妈的蹲得不嫌腿疼!
我能蹲很长时间。为了保护我本来就很干瘪的口袋,为了保护后方在希望的田野上的土坷垃里给我提供给养的父母,我不能逛街不能逛公园不能和同学结伴出游:在那时以至后面很长的一段时间了,花钱都是一件很罪恶的事情。那么,我还能向何处去呢?而且翻书可是无论如何都很正确的一件事啊。最后离开时,作为补偿,我会把那本千辛万苦淘出来的、最契合我的需要的那本带上。一般都在两三块钱以下,但不会是小说,那东西看一遍就没用了,性价比低,最好是工具效能最强的能反复使用的,最起码也得是散文集,容量大,得了便宜的满足感更强烈些。
刚上班的时候,是在远离西安的一个县城里,拼命工作,看书的时间并不多,然而工作环境实在很恶劣,电视也看不到。后来结了婚,在单位外面租房子,有电视,很快又不能看了,因为妻子怀孕了,据说电视有辐射、手机有辐射、微波炉有辐射,连电风扇都有辐射,统统对胎儿不好,幸亏电灯的辐射危害还没有被孕妇们获知并且添油加醋的流传,我还可以依靠一堆淘来的过期杂志哺育、犒劳自己贫乏的灵魂。这些杂志来自西安汽车站附近的一个图书批发市场的附近,我经常路过那里,过期的杂志撕去扉页,一本两块三块或者五块,时政文学还有时尚,翻来翻去,挑了又挑,一个塑料袋装上十几本,这些过期的资讯和文字,陪伴我在华山脚下的那些夜晚,伴着我不由自主的轻轻叹息,送我的目光越过面前这座高大的山体,成为我和外面的世界连接的一个气息微弱的“气眼”,潜移,默化,引导我超越一地鸡毛和眼前苟且,告诉我当时的一切不是真的一切,未来虽然缥缈难定,但还有模糊的可能。
到西安工作以后,流连书店的习惯没有变,买书也可以从容些,可是书店变了。师大路上书店依然很多,但都成了“考试书店”,清一色的公务员考试资料、考研资料。想想现在的孩子实在可怜,上了大学就得拼命考这个证那个证,然后准备公务员招或者考研,风花雪月在大学里也就成了稀缺,当然也有别的原因,智能手机和电纸书可比纸质书来的便捷。很快的,城里的几家大的书店,南郊的中山书城,城里的新华文轩,依次关了门,小寨的万邦书城承担不起租金所以搬去更远的地方。正在懊恼的时候,一位朋友指点我:可以去旧货市场淘呀!于是又回到了淘书这条康庄大道。
所谓的旧货市场当年也许真是有这样一个市场,但现在只剩下原址附近的路边摊,每周固定时间摆出来,因为约定俗成而有了人气。物品摆放的乱七八糟,上到玉器古玩、下到针头线脑,大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低端物品;来的人上到名流大家,下到贩夫走卒,很多人都抱着捡漏发财的痴心妄想。所以旧书不是这里的主角:新书的利润尚且不高,旧书的价值就更加不堪了,因此一般摆放在最逼仄的地上,左邻厕所,右堆垃圾,气味熏人,无处落脚,虽侍自己耐受力够强,圪蹴蹲地是童子功,但股股臭气再加上赤日高悬、人声喧哗,终不免头晕脑胀,恍惚间,面前散乱堆放的旧书突然幻作人形,有了生命,一个个行动起来,呼啦啦围在我的周围,一起跪倒齐声呼喊:先生救命!先生救命!
我大吃一惊,面红耳赤,连忙摆手:我一介平民百姓,身无尺寸之权,手无缚鸡之力,家徒四壁,人微言轻,只怕当不起各位如此重望、快快免礼。
那群书中站起一位着青布长袍的白眉长髯老者,虽然布袍带土,依旧精神矍铄,只见他长施一礼:“先生不必过谦,我们也曾赫然排列于知识殿堂,怡然流连于文人雅士手掌,无奈世事变幻、书海浮沉,昨日桌上宝典,今日沦落为废品,斯文扫地,价值全无。要救我等,不在能与不能,只在愿与不愿:无论当时定价多少,今日此刻,贵的超不过一碗扯面,便宜的只相当于半块油饼。先生虽然清贫,救我们也只是举手之劳,却积下挽救文化、拯救斯文的无量功德。你看这旧货市场虽然人来人往,但大多流连于古玩手串、玉石杂耍,先生若不救我,我等下午就会化为纸浆,堕入六道轮回,要再托生而为书籍恐怕只是痴心妄想,听说大部分会被造成卫生纸,上洁脏手,下擦屁股,千般污秽,万种屈辱。还有相当数量的要被制造为卫生巾,更加生不如死——”老者言尚未尽扑通一声再次跪倒,嚎啕大哭:先生救我!
闻此言不觉悲从心中来,豪气胆中生,连忙扶起老者:杨某虽穷、媳妇虽悍,救几本旧书的能力还是有的,但蜗居窄小,无处拜放,多买只能多卖,最终又会沦为纸浆,只能择有缘者先救,各位以为如何?
众书齐声喊道:先生恩同再造,任凭先生挑选!
书群中首先跳出一高瘦青年,身着破烂深色西装,脚蹬露趾尖头皮鞋,鼻架平光镜,腋夹公文包,自报其名:“在下贾励志,请君带我离开,我能为君创造最大价值。君渴望成功否?我有《成功宝典》;君渴望财富否?我有《财富大师》;君渴望幸福否?我有幸福密码;君渴望人情达练否?我有《人际兵法》;君渴望职场畅达否?我有《职场智慧》……”。我心知成功都蕴含无数汗水与艰辛,剪刀浆糊凑成的口号和几碗鸡汤只能麻痹神经、误人子弟。但那人语言激昂,声势夺人,滔滔不绝,好不容易找了个插话的机会才得以制止:“谢谢美意,但是我生性淡薄,素来不善追名逐利,只怕到时冷落了先生。”边说边向后退,那青年眼见无望,尚冲上来留了名片:“若需要时随时给我电话!要不要给您做个简单的登记?”。
书群中又踱着步子走出一位身着对襟短褂的老者,一把白髯,仙风道骨,唱了个喏:“鄙人韦健康,预防重于治疗,养生等于长寿,只有颐养生命才能增强体质、预防疾病。我上有白话版的黄帝内经,下有引进版的跑步圣经,此外针灸、按摩、拔罐、水疗之术无一不备,带我回家,能保你健康长寿、百病不生、长生不老!”如此大言不惭,明显虚假宣传,再看那褂子上印着的“王太医”字样和经脉穴位图显得劣质粗糙,仔细看白胡子也是贴上去的,很不自然,原来是一个贴上胡须假扮老者的中年男子,纯粹是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,我若依此书教导养生,只恐迟早走火入魔,连忙拱手道谢告辞。
这次走出来一位翩翩公子,白衣飘飘,玉树临风,开口全是文白夹杂、貌雅实俗的词句:“小生建康花玥歆,并有一众兄弟夏悠漓、汀钰星、凌兮翎,我等人生跌宕起伏,蜿蜒离奇,少无世俗韵,不爱当王爷,性本爱丘山,偏生帝王家,睥睨江山美人当圣人,五代十国当军阀,回到明朝当王爷,纨绔潇洒闯大周,谋嫡诱色清宫斗,还有我那一众小妹袁鸢樱、汤璎珞、颜秋菱、容铭晶……”年轻人说起劲,我却像受了紧箍咒,手抖涎流,难以自控,哀求道:“公子且收了神通吧,就是这一众名字听来,已经使人肉酥骨麻,如要展卷细览,其中离奇情节庶几要了我的狗命,公子救我!”白衣公子闻之色变,嘟囔着“俗人、俗不可耐!”拂袖而去。
七翻八翻,一堆旧书已经过手大半,突然一位西洋男士身影闪过,我忙喊声先生留步!听见我的喊声那人停了脚,只见那人身穿巨大翻驳领的紧收腰身双排扣大衣,紧身半截裤用吊裤带吊着,脚登翻口靴、手持文明杖,衣服规整却污渍斑斑,低头叹口气:“我的中国名字叫杨明著,贵国清末自欧美等诸国翻译而来,也曾流行于上层人士、开一时风气之先,无奈近年大多作为少年儿童“经典阅读”作业,且经百般删减,一些正常的情节发展和情感描写全无保留,印成所谓少儿版少年版,成年人绝不去看,小孩子年幼的尚有翻阅者,略长大一点也宁愿选择足本,故我等一经印出便遭抛弃,且小儿不知珍惜,随手翻阅后即弃置废纸中,等学期结束即卖到废品收购站。今颜面全无,不敢见人,只求早日超生为其他文化产品!”说罢掉头钻入书群中区,再不回头。
待我目送杨明著身影离去,回头却见一位清瘦男子,羽扇纶巾,长袍大袖,眉目凝重,我忙上前拱手问好,老人也拱手回礼:“鄙人公孙国粹,胸怀经史子集,涵盖诸子百家,无奈保持原貌、没有翻译,遂不为世人所喜。我诧异的问:近年不是大兴国学,怎会冷落先生至此?老人叹息:大家喜爱国学,可是流行的许多书,不过是借着国学的名词推销自己的浅薄,这世上越是浅薄越是易懂,越是深刻越是深奥,越是深奥越是不容于世。当今之世,西风压倒东风,懂英文的远远多于懂古文的,加之我版本简单,装帧平常,所以大家不但看不懂,而且连买去装装门面的欲望都没有。言罢一声叹息。
我忙伸手相邀:先生不要悲伤,阳春白雪自然曲高和寡,如若愿意,且随我到寒舍,但有我立锥之地,绝不教先生曝于烈日,定当顶礼膜拜、时时请教。
渐渐的我在书群中又发现了若干熟悉的面孔,我曾在中学同学的桌上见过的,曾在大学校外的书店里翻阅过的,曾在别人案头看到过的,艳羡不已却没有借到的,爱慕不已却舍不得买的……多年不见,再次见到,时过境迁,正如老友重逢,紧握双手,泪言相对,再也舍不得让他离开。
时已过午,早市要散了,书摊老板开始收摊。我带着满满一袋子鸿儒故旧坐上路公交车,一路兴奋不已:好的东西,往往不贵,甚至免费。最好的爱情,不一定是超大钻石,豪华的游艇舞会,而往往在满含油烟味的自家厨房里;最好的友谊,不一定非要搭配氤氲的武夷大红袍、百年普洱,一杯超级耐泡的汉中炒青也可以导引最真挚的话语。最好的东西,阳光,空气,祖先留下的文化遗产,以及这些散落在垃圾中的精华,都非常珍贵但却都不昂贵。淘书之乐便在于此。
匆匆吃过午饭,泡一杯炒青,将新淘的书摆在桌上。摆一块抹布,布要半干,手不可重,屏气凝神,为众先生更衣洗面,然后一一散开稍作晾晒,见众书四围,我独坐其间如众星捧月。喝一口粗茶,想当年唐太宗站在城楼上“天下英雄皆入吾綔”的自得之情与意气风发,大抵不过如此。
不觉莞尔。
作者景阳冈,西北政法94级法律系校友,现从事公安工作。本文为作者原创,图片来自网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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